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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七章 胭脂残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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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衙门背后的监牢永远是一片阴霾罩顶,不止男监暗无天日,便是女监也不比男监干净两分,反处处能闻到女犯经血的膻腥味。小青云求了又求,只差点跪在铁捕头面前磕头,好容易才同意让他扮作狱卒混进女监里,且只让了一盏茶的时间,半分也不能多。铁捕头领着小青云来到一处阴暗的监牢门口,轻轻拍了拍他的一记,又对牢房里的瘦削背影抬了抬下巴,这才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小青云呆呆看着那背身而坐的女犯,忍不住鼻子直发酸,心中百转千回,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何故如此。随着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,那女犯悠悠转过身来,一脸平静地与小青云照了个眼对眼。

    “可给我带来了?”女犯的声音沙哑低沉,显得十分虚弱,但当小青云自袖口掏出一个精致的纹银小盒,牢房阴影中却陡然闪起一对熠熠发光的明眸,那女犯艰难地撑起身体,踉踉跄跄地扑在牢房隔栏上,痴笑着接过纹银小盒。

    小青云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,一手轻抚在污迹斑斑的隔栏上低声问:“芸娘,你为何要助纣为虐,反帮那尤子晨隐姓埋名?你莫非忘了我师傅,忘了死去的沙鄙,也忘了我柳叶班的十几条人命的深仇大恨?”

    芸娘却不急着接话,兀自打开那纹银小盒,用尾指从那盒中挑起一抹嫣红,眉笑颜开地抹在自己双唇上,而后又抿了抿唇,嘀咕道:“啧,可惜没有铜镜……小青云,你看,我美不美?”

    “美……芸娘一直美貌如花,心底纯善!你是否有难言之隐,受了那畜生的逼迫?芸娘,你若有难处一定要同王大人和冯大人讲明,我也会为你求情,好争取额外开恩……”小青云的声音开始哽咽,两手紧握隔栏,双眼红得和兔子一般。

    芸娘凄凉一笑,她抬起瘦得吓人的苍白脸孔,乱发胡乱堆在双肩上,发梢枯黄脏污,偏偏双唇润泽鲜红,两眼精光闪闪,看起来就如一个荒山老林中的艳鬼。芸娘似是没听到小青云的苦苦哀劝,兀自捧着脸痴笑道:“哪里有人逼迫我?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!唉……这上等的胭脂可真甜,也不知能否陪我共赴刑场,也好叫我在黄泉路上享一份绝美甘甜!”

    “芸娘!”小青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虎目圆瞪,额上青筋毕现,一脸悲色地哀吼道:“你为何要如此?你不是这样的人!我不信!我不信!”

    “呵呵……”芸娘突然一扭纤腰,单手背在身后,另一只手结兰花,悠悠在这遍地糟污的牢房里走开了莲步,她走了一个半弧,身姿立定,朱唇轻启,咿咿呀呀地唱道“独守空帏暗长叹,芳心寂寞有谁怜,孀居愁苦泪洗面,为避狂徒到此间……”这是《望江亭.孀居后记》的选段唱词。

    芸娘的声音甜美,字正腔圆,身姿风流不减昨日,只看得小青云泪水连连,仿佛又回到了柳叶班精彩纷呈的戏台子上,芸娘本是小旦出身,虽扮相和唱腔都上佳,但却从未有过大红大紫的鼎盛时期,渐渐的年纪也大了,戏份也越来越少,想嫁人也容易,高不成低不就的,若不是班主芙蓉花念着旧情让她随当做厨娘班随班走,怕是连风餐露宿也混不上一顿饱的。

    “小青云,你可知道在两年前,我做梦也用不上如此上佳的胭脂!”芸娘兀自咿咿呀呀了唱一通,随后又满脸痴迷地捧着那纹银小盒“班主待我视如己出,我也并非无银钱花用,可这胭脂水粉店的独门佳品,从来都留给贵人们的!我若要买,不是被人轻视,就是遭人嘲弄!一说我区区戏子,而说我残花败柳!呵呵……我问你,若你突然变作大户内院的一等年轻丫鬟,凭着主子的好脸,日日都能得用此上佳的好胭脂,你,难道就不动心?”

    小青云一掌击在隔栏上,满心悲愤地开口道:“动心?我为何要动心?芸娘,我虽不是女子,但也有痴心之物!几年前柳叶班路过南边的太常府,我为求得见绝世宝剑‘灵霄’一眼,足足在府衙门前跪了三日,最后还是辅以大人怜我痴心,才放我得见一眼!但我绝不会因为这些身外之物,而背叛我的亲朋好友!区区一盒胭脂,凭它多金贵,也不过是画皮所用!这世间美貌女子大多不过红fen骷髅,胭脂就如水中月镜中花,哪里能比得班主对你的恩情?!又哪里能比得我师傅的忠善仁义?!你……太……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?”

    闻言,芸娘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,她神情疯狂,状如女鬼,只将那纹银小盒中的腌制一坨又一坨地挖出来塞进嘴里,牙齿和唇舌尽数被涂染成血红色,就如刚刚咬了谁的脖子似地,她含含糊糊地低声道:“我为何不能如此?身为戏子,一无男人肯娶,二无世人尊重!便是你那个善良仁义的师傅也不愿娶我,我一世跳不出这下贱的脏坑!吃不好,用不好,享受不到一日富贵逍遥!你骂我虚荣也罢,无情也罢,我就情愿享受一日富贵,也不愿再凄苦度日!”

    小青云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,险些撞在自己身后的牢房隔栏上,他的脸漫气上一片凄凉的苦笑,心中零落缭乱,全无激愤,只有一片哀色荡漾在心底。

    沉默了半响,小青云才开口道:“说来说去,原来你就是痴想这富贵金银窝……那你可曾料到自己如今的下场?为求当一个贵仆,不惜伤害人命,那原本的铜月年纪轻轻命丧深井,又是何其可怜?你不是贪婪,你是狠毒!你不再是我心中的芸娘!自此,我小青云同你恩断义绝!”

    闻言,芸娘突然匍匐在地,哀声大哭,边哭边嚷:“你要断便断,你当我真是将你当做弟弟来疼爱么?哼!我不过看你人红,有人捧,上赶着巴结你罢了!说到底也是为求几分好过!你道我为何会修炼得这易容术?因为我看透了世间人情的嘴脸,那生旦净末丑,说是一门同心,但谁不把我当下人看待?便是同门中人也看轻我,埋汰我!如若不是我描画的手艺高超,还不知会被人如何踩踏!正因为我给你们日日画脸,才在不知不觉中练出这画皮的本事!凭你再红,也不过是站在戏台子上顶着一张假脸供人取乐罢了!张狂什么?!”

    小青云一掌抚在胸口上狠狠顺了几口气,再抬头时已一脸平静,他抖了抖衣袖,漫步走到芸娘的牢房前,冷冷开口道:“看你执迷不悟,我只多同你说两句,你可知这李家别院的三房为保得辣椒采买权而贿赂了狗县丞?如今三房的金枝玉叶三小姐被你所害,三房老爷也将面临重罪责罚,便是你能顶着这假皮过一辈子,用一辈子的上等胭脂,又哪里能料到这大厦将倾之后的凄苦境地?我师傅并非嫌弃你,只是有难言之隐,我也一直将你视为亲姐,你不珍惜这人间真情,只求那镜花水月,便是自己作死!今时今日,你再替铁捕头问你最后一遍,你的一行一举可曾受人所迫?你犯下的人命官司可曾有人知道?”

    芸娘只将头脸捂在双臂中嘤嘤低泣,仿佛没懂到小青云话里有话,小青云陡然又是一阵怒火攻心,气急败坏地踹了牢房隔栏一脚,怒道:“若有旁人威逼利诱,我劝你还是说出来!哪怕不能保得命在,也能全自己良心得安!”

    “良心?”芸娘悠然抬起头,脸上的胭脂一塌糊涂,看起来形状可怖“自打顶上这画皮过日子,我哪里还有良心在?呵呵,我对温柔心善的三小姐下毒手的时候,内心一片平静,且为自己的主意沾沾自喜!要说这良心,我并未攀咬出那刘家的小哥,已经足够有良心了!你也莫要再逼迫我,我没甚好说的了……”

    想到虎子失魂落魄的身影,小青云双唇紧抿,气得浑身发抖,但他很清楚芸娘所言不虚。李如燕并未破身,李家三房也不想惹来风言风语影响她的闺誉,是以李三老爷只状告铜月谋杀府中侍女并冒名顶替,一个字也没提到李如燕身受的委屈。况且那李如燕清醒后,咬死也不肯提是谁人将她带到那阁楼里,问急了,她就哭着寻绳子上吊,他们不提,衙门也不好执意追究。除非芸娘这边吐口,否则此事当真是只能不了了之。

    现在李家三房也是一团忙乱,三老爷和夫人正在疯狂地走动关系,好让自己免受行贿的罪名,几乎不曾将自己身心俱焚的女儿抛在脑后,如今的芸娘,除了他小青云,又有谁会挂念?

    小青云一时悲愤,一时伤感,想到从前的柳叶班,十几口人亲亲热热的处在一起,犹如一个四处飘零的大家族,每到下台后,卸妆时,大家热闹地拉话聊天,一说今日谁谁唱的好,又说今日谁谁少翻了一个筋斗惹来台下叫骂,然后大家笑骂一通,一起围在大圆桌前吃芸娘做的饭。彼时,他从未觉得有谁轻视过芸娘!

    小青云不禁想起那无月大师的话——“人之欲,千变万化,痴嗔狂,心魔难缠,非他人所能底解。”他不由地苦笑了一声,抬眼只见那芸娘依旧疯疯癫癫地捧着那纹银小盒痴笑连连,深深叹了口气,一身萧然地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静立在监狱楼梯口的铁捕头突然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念唱——“他教我,收余恨,免娇嗔,且自新,该性情,休恋逝水,苦海回神,早悟兰因。”

    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铁捕头微微抬头,只见小青云两眼呆滞地漫步走来,他擦肩走过铁捕头身边,竟恍入无人之境,只是呆呆傻傻地朝前走。

    铁捕头见他如此,也不忍多话,便跟在小青云身后朝衙门内堂走去,小青云沉默了地走了一段路,突然扭头问:“刘娟儿可还好?”

    “尚好,不过彼时十分凶险,若是那尤子晨再使半分力,只怕……”想到当时的情景,铁捕头满心愧疚,对着铜镜骂了自己一天一夜!若是刘娟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想来他那师兄也是无法独活!

    “狗县丞的罪证找到了么?”

    “就在武食盛会行至一半左右,冯大人派兵抄检了他府内,挖地三尺,到底是在一处密室里找到了。呸!这狗官!难怪我苦苦找了两年也找不到他的罪证!”

    “那狗县令也算戴罪立功?哼!”

    “自然不能够,看王大人的态度十分不虞。小青云,我要提醒你,莫要狂躁生事,虽然你师傅那档子事,县令也是主谋,但若攀咬出来,刘家人势必要受到牵连……是以……我并未同冯王两位大人道出所有实情……”

    小青云的脚步呆呆一滞,一脸不甘地瞪着铁捕头“为何?明明可以翻案还我师傅一个清白之身!你悉心布局了两年,就是为了放过那狗官张青吗?”

    铁捕头叹了口气,轻轻摇头道:“你仔细想想,我师兄虽是受人污蔑,但谋杀艳ji一案已经报到了刑部,若想还他清白除非有十足的证据!物证,我们有什么?认证,我们又有什么?唯一见过当日情景的沙鄙都死了!现在县丞和县令正在王大人面前相互攀咬,但从县丞府中搜出的证据已能证明他犯有贪污赈灾银、受贿李家三房等等罪状……冯大人已同我私下讲明,此次定能让他规规矩矩地服刑二十年苦役,这潜坤道的苦役可不一般,多半挨个五六年人也就差不多了……但若要继续深挖……逼得他身后的人狗急跳墙,恐怕冯大人也无法再干涉!”

    “可恶!”小青云气得眼珠子乱抖,愤愤地跺脚道“说来说去,还是权势作祟!师叔,我问你,若是新来的县令又行肮脏污秽之事,你还管不管?”

    铁捕头猛地抬起手扶在他肩上,五指紧扣,面色沉重地低声道:“管,也只能尽力而为,断然不会再冒这丢命的凶险了,我现在已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……小青云,你若也有这样一个人,你也断不得如此莽撞行事……”r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