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 神弓·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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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铬只觉得眼前一黑,再次睁眼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。

    这种感觉与在伏羲琴中时非常相似,他知道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象,但确信它们曾经发生,就像是站在山顶登临送目,远望是一川奔流不息的河湾。

    过往的历史就像是流动的河水,从未逝去,永远发生。

    荒原,大地焦黑一片。

    枯木于微风中瞬间化为齑粉,饥饿的流民追寻着流动的污水,溯寻清澈的源头,连在沿途倒下。遍插焦炭的森林中,身上带着烈火的猛兽穿行而过,天地间到处都是熊熊业火。

    “为民除害,义不容辞,大王,就此别过。”

    一名高大的男子单膝跪地,身后背着一把玄铁长弓,说过这话便起身一步步走入火海中。

    他的双目如电,手指粗大生茧,仅仅是将弓弦拉个满月,不用箭矢却瞬间激发出数十根灵气汇聚成的利箭。

    一只翰翔高空的火鸟遮天蔽日,瞬间被他一箭射了个对穿,脑浆迸溅,落在地上摔得粉碎。

    光阴奔流,天地间风云变幻。

    男子穿过千里火海,走过万里黄沙,徒步茫茫雪原,行走在河水湍急的岸边。数十年历经艰险,他斩杀了一个又一个面目可怖力量强大的人或妖。

    他带着一把长弓和满身伤痛,顶着满脑袋小雪连夜赶回家中,他终于送给部落中的孩子们,一个没有妖凶肆虐的天下。

    夜里,他在月下与一名女子并排跪坐,赤膊,散发,眉目低垂,任由对方为自己上药。

    女子柔声道:“诛凿齿于畴华,杀九婴于凶水,缴大风于青丘,上射十日,下杀猰貐,断修蛇于洞庭,擒封希于桑林。夫君,你做得还不够多么?莫要忘了,功高震主。”

    男子:“帝尧圣明,你是他的女儿,莫要妄自揣测。”

    女子叹气:“让你杀人杀妖,你二话不说冲上前线。让你去当个首领,你也一言不发便如此接受,以为这部落首领真是好当的么。父亲打得甚么主意,我还不知道?都是些帝王心术,我们骨子里留着点都是一腔狐狸奸血。”

    男子似是有些愠怒,却努力抑制不发,低吼:“纯狐,休得无礼。”

    纯狐吐吐舌头:“以为我多想管你?都说虎毒不食子,但你看我那傻弟弟丹朱,如今落了个甚么下场。帝尧老了,姚重华不安好心。依我看,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罢,大羿。”

    大羿摇头叹息:“如此,我便更要时刻盯住那姚重华,此事休得再提。”

    昆仑雪山下,两方人马对峙。

    大羿的身边只有纯狐,而当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的时候,连他的妻子,也走到了对手的身旁。

    大羿惊疑不定:“寒浞!你为何叛我?为何——!”

    名叫寒浞的男子与纯狐并排而立,两人均是面无表情,不言不语。

    “这下你们满意了?”直到亲眼看着大羿因失血而昏阙,纯狐方才流下两行清泪,嗫嚅:“回去禀报姚重华,莫要对我一族干净杀绝,小心轮回报应。求他放过丹朱,不是喜欢他么?留他一半魂魄罢,放在身边当个玩物也好过魂飞湮灭。”

    寒浞眼神复杂,余光瞟到大羿毫无血色的脸庞,见他仍有一丝呼吸,却转身离去,道:“人生在世,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。大羿已死,你带着他的尸身离去吧,莫要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纯狐瞬间化身为一条赤色九尾狐,用尾巴将大羿卷起,飞速朝着西方奔逃而去,一头钻进茫茫雪原。

    昆仑雪山中,死亡峡谷。

    纯狐抱着大羿的尸身跪倒在地,哭喊:“女娲大神!求你救救他罢!救救我的夫君!我愿做任何事!”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两人都快冻成两块冰雕。忽然,风休雪止,云层破开,一缕阳光落下,打在大羿英俊的脸上。

    一株茂盛的藤蔓植物从空中轻盈飘落。初一落地,便生根发芽。

    “赐尔长生药,生死有命,造化在于自身。切忌,不可滥用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女娲大神!”

    碧绿的枝条破土而出,疯狂生长,将两人包裹其中。尖刺滑坡纯狐柔嫩的皮肤,鲜血浇灌下,催生出一朵朵黑色的“曼陀罗”。那是极为罕见的深黑色,花共九瓣,呈三角状,层叠而生,锯齿状的叶片十分锋利,神秘且恶毒。

    纯狐连忙将黑色的花朵摘下,然而这花的模样实在恐怖。

    她思虑片刻,首先抓下一把花瓣,胡乱塞进自己嘴里。黑色的汁液如同鲜血,从她的嘴角流下,纯狐苦不堪言,痛苦地抽搐着,桃红色的灵气萦绕周身。

    她从冰寒中转醒,确认花儿无毒,便将花朵整个塞进大羿嘴里,强迫他吞食服下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她最心爱的夫君终于在自己的怀中醒来。

    然而,一切都变了。

    大羿的神力不复从前,他的神弓本是从高辛氏手中所得,如今又被高辛氏夺了回去。

    每当他身受重伤,便扯下一朵黑色的长生药,塞入嘴里一阵抽搐,灵魂的力量疯狂涌动。

    大羿借助着“长生药”的神力,夺回了自己的神弓,然而他的身体却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
    纯狐后悔不听女娲大神的教诲,任由夫君使用“长生药”,那真的是长生药?或许是吧,力量,权利,生命,都是令人迷醉的事务。

    她鼓起勇气,趁着大羿酣睡,用尽浑身力气将那一株黑色的“长生药”挖了出来,背在身后准备找个地方毁去。

    “纯狐!昆仑一役,我已既往不咎,你为何再来叛我?为何……你们全都叛我而去。”

    “夫君,心悦君兮,不忍见你自寻灭亡。此乃神药,于你而言却是毒物,你已然无法自拔。今日,我定要将它毁了去!”

    山顶绝壁,瀑布向下飞落。

    纯狐举起火把,对准长生药:“我是为了你,夫君。”

    大羿却如遭雷击,仿佛完全失去理智,张弓满月,对准纯狐的手臂射出一箭。

    纯狐被箭气冲击,死死抱着那一株“长生药”跌落山崖。

    大羿这才如梦初醒,飞升跳下,伸手去牵起纯狐。

    两人滚落在崖壁上的一个洞穴中,外面是万丈深渊,而黑暗的石洞中,有一潭流动的清水。大羿再顾不得什么“长生药”,带着纯狐潜入水底,寻找出路。

    黑暗的地下,天顶被凿出大小孔洞,月光洒落,如同碎星。

    “不可生活,纯狐,四周都是矿石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兵祖的尸身!天女女魃深爱着他,但他已然入魔,女魃忍痛斩下了他的头颅。”

    “水中有龙,退后!”

    “夫君!”

    “快跑!纯狐!”

    大羿力量衰微,敌不过守墓的应龙,拼死护住纯狐逃跑,自己则被应龙一口吞下。

    应龙掉头对准纯狐,虚空中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
    “住手。”

    应龙仿佛是吃了什么塞牙的东西,一个不快将血淋淋的大羿,连带着他的神弓吐出,摔入了崖壁上的一个放置长明灯的石洞中。

    纯狐大哭跪地,然而这次,即使是女娲也无力回天。

    “大羿征战四方,平定天下,你且将他葬入轩辕坟,于此安居。”

    “谢……女娲……大神。”

    纯狐爬上崖壁,托着大羿的尸身,却感觉完全没有任何力气,她太过悲伤,跪在地上对着高辛氏赠予的神弓出神。

    高辛氏不是想要这把弓吗?

    纯狐想着,变化出一支长匣,设好机关,将神弓置于其中。继而化作九尾赤狐,将大羿的尸身卷入尾巴中,飞速离去。

    她的一缕魂魄从灵台飞出,附在了神弓之上。

    画面一片漆黑,再睁眼,陈铬视线模糊。

    袁加文伸手,在他眼角用力一揩,哭笑不得,问:“都过了几千年了,你哭个什么劲?”

    “太感人了!”陈铬一旦遇到有人安慰自己,原本马上要止住的眼泪便如江河决堤,“哇”一声大哭起来:“英雄末路,夫妻反目,差评!超大的差评!为什么会这样!”

    袁加文手足无措:“别哭,刚夸你长大了。至少我们能确定,这把玄铁弓就是后羿射日弓。”

    “纯狐就是丹朱的姐姐,她真可怜!”陈铬抽抽噎噎地点头,打了个饱嗝,说:“丈夫死了,被女娲指婚嫁给北辰,生出来两个孩子,其中一个眼睛瞎了。你知道吗?狼是群居动物,瞎眼的小孩活不下来,但是他大哥为了保护他,最后两个人一起离群索居,死了。又过了许多年,纯狐被指去殷商迷惑纣王,她就是苏妲己,你说他爱过纣王吗?”

    袁加文目瞪口呆,完全不知道陈铬到底是从来总结出来这么一套,封建社会女性的悲惨婚姻史,道:“爱过!不约!救你!”

    陈铬:“……”

    陈铬:“vcr太感人了,咱们就是用手这么一划拉,小电影就自动播放了。对的,纯狐的一律神魂附着在弓上,人血里有灵气,你不觉得这跟充电差不多嘛?滋滋滋,啪!”

    袁加文:“好了,这把弓咱们拿走吧,反正这里没我们的对手。”

    陈铬没了脾气,干脆不哭了,一袖子擦干净眼泪,肃容对袁加文说:“不行的。”

    袁加文哈哈大笑:“我偏要。”

    陈铬知道他在逗自己,劈头盖脸一顿打:“我们是一个团队,袁加文!钟季大哥已经答应到时候把弓借给我了,你有什么毛病一定要去抢?以为在演狗血八点档吗?”

    袁加文抱头鼠窜,怎么敢殴打小叔子?提着耳朵大喊:“我错了错了错了,已经悔改!主席!只是提出一个建议,你驳回就好了啊。”

    陈铬气喘吁吁,后羿射日弓“哐当”随手一扔,飞升跃起,双腿张开,一屁股坐在袁加文身上,将他整个人撞倒在地,挑眉笑:“刚才就觉得你鬼鬼祟祟的,老实交代,做什么去了?”

    袁加文学着李星阑的动作,干脆躺在地上,双手叠放脑后,腰上一使劲,做起仰卧起坐,嘴唇出其不意点在陈铬脑门上:“去发泄发泄旺盛的精力啊,哈哈。”

    陈铬双眼圆睁,捂住嘴:“你!”继而啊啊大叫着跑回房间。

    袁加文笑着起身,伸手抚过后羿射日弓的弓身,指尖微微颤抖,面容沉静,仿佛心中思绪万千。

    沉默一阵,最终仍是听着陈铬的话,头也不回朝着房间走去。

    两人走后,阮霖洲与钟季从旁边的房间内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钟季走上前去,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,躬身将自己的神弓拿起,回头与阮霖洲相视一眼,点点头:“果真如此。”

    阮霖洲礼貌性地对他笑着点点头:“钜子好好想想,如何取舍。”

    钟季:“你是他二人的旧友。”

    阮霖洲:“是。”

    钟季:“这般神兵共有九种,法器,封神,阮先生,为何反将此事告知于我?在下实在不解。”

    阮霖洲:“对钜子以实相告,实则百利无害。你以墨家的势力,为他们寻找法器,一是为了对付那阴兵,二是为了制衡强秦。当然,钜子本就是个忠臣,不愿做有碍于秦国的事情,但您良心也不安,心中也不忿,否则也不会成为钜子。”

    钟季叹了口气:“确是如此,先生所言诛了我的心。走一步看一步,眼下,我是做不出抉择的。”

    阮霖洲:“反正你不会害他们,我知道钜子为人。”

    钟季握弓的双手一紧,眼神神色复杂。

    两人睡到半夜,袁加文猛然坐起身来,反手扣住匕首,将陈铬一把抱在怀里:“嘘!别动!”

    陈铬瞬间被他吓醒,四处张望,低声快速询问:“怎么了?没什么异常啊,你紧张兮兮干什么?”

    袁加文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捂住陈铬的嘴,一会儿又把手放下,说:“你瞎吗?蜡烛灭了。”

    陈铬无语:“你傻吗?我的眼睛晚上也能看清楚东西,我是没反应过来好吗?阮教授说话的时候你又不认真听,每半个月蜡烛都会熄灭一次,他们过一天寒食节,然后才能灌满石蜡,最后让钜子亲手点燃。”

    袁加文松开手,微赧:“抱歉,我有点紧张。”

    陈铬没好气地一脑袋扎进被窝里,蒙头就睡,瓮声瓮气,道:“谢谢你,嫂子。”

    袁加文双手相叠,点在脑袋后面,张着一双淡蓝如玻璃珠般的眼睛望天,忽而伸手,在陈铬脑袋上揉了一把:“弟弟。”

    继而再不说任何话,仿佛十分安心地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窗外传来“答答答”的响声。

    “什么声音?”

    “滴漏吧,能好好睡吗,大嫂,你是不是寂寞了。”

    “睡睡睡。”

    窗框上,黑暗中,一只金色的大雁缩着肩膀,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木头。

    它在窗户上啄出一个小洞,侧着头朝内望去,只见少年酣甜的睡颜,又气愤地啄了两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