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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发
人们向我说戴世清的故事时,用了一个词:“散发”
。
他们说,铁香的老子不讨饭,就散发了。
显然,散发是死的意思。
这是马桥词典中我比较喜欢的几个词之一。
比较起来,死、死亡、完蛋、老了、去了、见阎王、翘辫子、蹬了腿、闭了眼、没气儿、万事皆休等等,作为“散发”
的同义词,都显得简单而肤浅,远不如“散发”
那样准确、生动、细腻地透示出一个过程。
生命结束了,就是聚合成这个生命的各种元素分解和溃散了。
比如血肉腐烂成泥土和流水,蒸腾为空气和云雾。
或者被虫豸噬咬,成为它们的秋鸣;被根系吸收,成为阳光下的绿草地和五彩花瓣,直至为巨大辽阔的无形。
我们凝视万物纷纭生生不息的野地时,我们触摸到各种细微的声音和各种稀薄的气味,在黄昏时略略有些清凉和潮湿的金色氤氲里浮游,在某棵老枫树下徘徊。
我们知道这里寓含着生命,无数前人的生命——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。
从他们停止脉跳的一刻起,他们的名字及其故事也顿时溃散为人们回忆和传说中的碎片,经历不算太久的若干年,就会最终完全湮灭于人海,再也不可能复原。
四季可以循环,钟表的指针一直在循环,只有一切物体的散发是不可逆反的直线,显示出时间的绝对。
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,这是一个增熵的过程,即一个有序的组织,缓缓耗散为无序、匀散、互同、冷寂的状态——在那个状态里尸骨与坟泥已无从区别,戴世清的脚与牙齿已无从区别。
与散发相反的当然是敛结与聚合。
聚合是存在的本质,生命的本质。
精血聚合为人,云雾聚合为雨,泥沙聚合为石,语词聚合为思想,日子聚合为历史,人与人聚合为家族、政党或者帝国。
聚合力一旦减弱,就是死亡的开始。
有时候事物越是扩张和旺盛,越过生命力的支持限度,内在的聚合也就越困难。
从这一点出发,我们也可以理解马桥人的“散发”
不仅仅指示人的死亡,到了后来,也用来指示任何一种糟糕的情况,尤其是指隐藏着的盛中之衰。
多少年后我听他们评价电视,就听见有老人惊惧地说:“天天看电视,看大一颗心,不散发了?”
这样说无非是担心,人从电视里获取的越来越广泛的知识,人被电视激发出来越来越多的欲望,何以聚合?倘不能聚合,岂不完蛋?
我不能评价他们对电视的恐惧是否合理。
我只是体会到他们说的“散发”
,已经比二十多年前有了大为延展的内涵。
我还体会到他们对任何散发式的状态,比如人在缤纷电视面前心神奔放的状态,与更大世界融合的状态,持有一种马桥人的顽固警觉。
黑相公
一天夜里,突然听到村里有人大喊大叫,“嗬——嗬——嗬”
的声音此起彼伏,片刻后狗也吠成一片,好像出了什么大事。
我爬下床开门来看,发现淡淡的月光里,万玉的嗓音特别尖利可怖——原来是一只大山猪蹿入村了,被男人们刀砍棒打,留下一线血渍和几束脱落的猪毛,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
男人们都说可惜可惜,意犹未尽地朝黑黝黝的岭上又“嗬”
了一阵。
这个时候所有的大门都大开,所有的男人都抄家伙跑出门来,连万玉那种水蛇腰娘娘腔的人,手里也捏着一把柴刀,跟在别人后面东张西望。
复查气喘吁吁地说,这不算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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