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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去非这番话纯粹发自肺腑,届时乌衣巷被泼脏水恐怕再难翻身,终落得个我为鱼肉人为刀俎。
英奴一时却没这上头想,冷笑道:“朕知道你说的什么,有人真到废立亦可,生杀亦可的田地,还分什么白日黑夜,还分什么宫里宫外?”
当着他的面,皇帝多少耐不住释放些情绪,成去非只好劝道:“今上勿要泄气,受先帝唇齿之托的,不止一个重臣,万不可存此念消磨意志。”
不想这话反更添英奴心结,他不去细想这话里深意,只想起白日朝堂那一幕幕,语气越发丧气直白:“朕只盼到时他念在同宗同族,好歹留先帝血脉,日后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似乎也不再好相劝,英奴自此打开话匣子,在成去非面前懒得再隐瞒,:“今日廷议,大将军公然毁中垒中坚武卫三营,全都划到朱怀君名下,张青本就过得神仙中人,炼丹修气,眼下架空了他,指不定还乐在其中,撒手不用再操半点心。”
皇帝赌气似的絮叨许多,忽又冷冷一哂:“当然,张青先前怕是也没操过半点心,世家子弟不务王事,不是由来已久么?”
刚说完,便意识到自己失言,跟前就立着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弟,更何况,眼下,天家还得依仗着乌衣巷这众世家……天子多言,果真言必有失。
帝王本该越高深,越莫测为好,底下做臣子的,不能蠢得一无所知,从不察天子圣意;更不能揣测圣心事事掐准,精明得透亮,乃人臣大忌。
这些帝王之术也好,为臣之道也好,当下,全都无关紧要,他们全都被大将军压得死死的,时机一旦成熟,他同他们,便是“金杯共汝饮,白刃不相饶”
!
成去非似乎并不以为意,微微蹙了眉:“今上同太后说此事了吗?”
英奴摇首,成去非便道:“这些事,今上不跟太后说才是孝道。”
说罢才了然为何这等大事,他却不曾收到消息,所幸,由皇帝亲口所说,倒省他一些事。
“朕也是这般想。”
英奴动了动身子,提议道:“带朕去看看太傅吧。”
说着两人出了书房,那边赵器躬身过来递了灯,成去非一壁接过来,一壁说:“家父缠绵病榻太久,已多有不便处,还望今上体谅。”
见成去非这么利索引他前去,英奴心底不由沉了沉,嘴上只道:“朕早该来的,以为太傅不多日便会痊愈,不想偏枯之症这般厉害。”
说着自然想起大将军送虎皮一事,怕是对太傅刺激不轻,想到这,英奴牙关咬紧,四下明明暖流四溢,心底却觉阴冷异常。
太傅房里亮着灯,英奴遥遥看了一眼,莫名竟有几分紧张,一只脚刚踏进来,浓烈的药味便扑了满身,瞬间觉得呼吸都跟着稠了几分。
那个号称“江东之虎”
,也曾纵横西北大漠力守国门的当朝名臣,就和自己只隔着一方屏风,英雄如美人,人间不许见白头啊!
烛光隐约映着榻上身影,英奴深吸一口气,终绕过那最后一道,凝目朝眼前人望去。
何曾相似的一幕!
他瞳孔骤然缩紧,先帝最后日子里的模样再度清晰起来,就是这样了,旧事如风,拂面而过,他到底是悲从中来,也曾午夜梦回,一线凄风吹于耳畔,先帝还是慈祥面目,再一瞬目,便形容枯槁,新墓自钟山拔地而起,同他的先祖们终归又在一处了。
他上前不由握住太傅一只露于被褥的手,甚至能察觉出太傅手心的茧,那定是当年征战沙场所留……成去非见英奴面有戚戚色,便俯身轻声道:
“父亲,今上来看您了。”
榻上人似乎有了些反应,英奴目不转睛盯着,只见成若敖缓缓睁了眼,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,却也只有这么一瞬,他还不曾看清太傅目光的落脚点,那双目便如同古老的城门,腐朽,沉重,到处都是破败之相,再度吱呀吱呀闭合了。
英奴一颗心彻底沉到深渊里去了,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来这一趟,尚可活在自欺欺人的虚幻希冀里--太傅江左巨柱,不过韬光养晦,避其锋芒,待最后时刻,定一跃而出,保君王社稷!
他徐徐起了身,不着一言朝外走,成去非则默默跟出来,头顶一轮明月,皎皎可爱,东风吹得满院子花香翻涌,同这如水的月光一起浸润着两人。
“父亲的情况,今上都看见了,臣从一早就不曾隐瞒半分。”
成去非说的委婉,英奴却情愿他从一开始哪怕是欺君罔上,也不肯听这坦诚之言。
既然太傅几无希望,那么成去非呢?英奴侧眸看着他:“你……”
剩下的话突然无从开口,眼中不觉漫上一丝颓然,成去非的眼中则有深深月色:
“臣唯有等而已。”
只此一句,英奴心底顿起涟漪,意味深长望着成去非,半日才道:“朕看一眼公主再走。”
他本无此打算的,不知为何,毫无预兆便自口中而出,许是因这夜暖花香,许是因为这溶溶月色,让人不由念及旧情,尽管,此刻本该无暇他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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